01
方烛明有些惊讶。
自打逃难江湖后,他已见过许多奇人奇事,并不会再轻易感到惊讶,但他现在却还是感到惊讶。
如今三年已去,萧西楼父子竟然半点消息也没有,活不见人,死不见尸,如今连负责这桩事儿的总兵大老爷也不免淡下来,不似先前那般尽力了。
至于柳姨娘,倒是听说她被萧夫人赶出门后,没了去处,先是把从侯府中带去的金银首饰卖了钱,不过几日便剃去头发,投到白衣庵做了姑子。
这三年里,方烛明每日素衣素食,深居简出,鲜与人来往。
这期间,郝可爱时不时便会消失一些日子,少则两三月,多则四五月。
有时,她也会到府里来玩,或去找方烛明说说话,聊聊近日的天气,江湖里的趣事儿,或不声不响来了,自己在府里转悠,与方烛明撞上面时,惊了他一下子。
她好像已把这里当成了家,想走就走,想来就来,来去也并不通知主人,方烛明倒是暗笑她有晋朝王子猷风范,又潇洒,又讨嫌。
到得今年寒露时,方烛明早已出了孝。
后院山脚下有座将晚亭,亭后几株金桂开得正好,清香袭人。
此时正是酉时二刻,天色将晚未晚,亭檐的琉璃灯笼已燃起来,映得亭中一派雪亮。
秋风萧瑟,亭子三面素色帘子垂将下来,只留下一面,方便观赏那几株桂花。
丫鬟婆子们端了烫好的热酒上来,又有刚蒸好的肥螃蟹并几碟小菜。郝可爱自斟了一杯热酒喝下,方烛明掰了一个螃蟹,慢条斯理剥了一壳蟹肉给她吃,也不在乎指尖上沾了腥味。
一阵凉风卷过,桂花洋洋洒洒落了一地,连带着空气也变得又香又甜,熏得人都要醉了。
郝可爱似乎更爱饮酒,酒已喝完两壶,菜也没吃几口,方烛明每每提醒她:“多吃几口菜,少喝些酒。”
郝可爱并不听他的,只吃了几口他递来的蟹肉,问道:“你之前说有话要同我说,是什么?”
她应了他这事,才在此地耽了三年,否则依她的性子,现在早已不知跑到哪个天涯,哪个海角去了。
方烛明也不急着说,先是朝亭外打了个手势,丫鬟端了盆温水来,方烛明用了桂花胰子洗去手上腥味,清了清手,接过又软又干净的帕子擦了手,才禀退丫鬟。
郝可爱见他正经起来,一手撑腮,歪着身子看他,双眸似弯未弯,似笑非笑,惯是素日懒懒散散的模样。
方烛明只觉心脏突突地跳,正要开口又不知怎么开口,郝可爱也不催,只一边喝酒,一边看他。
“你可成亲了不曾?”这句话七个字,他说得很慢,却很清晰。
“成过,又没成。”
方烛明太阳穴一跳,眼角眉梢一下子绷紧了,愕然看着她:“什么意思?”
郝可爱神态自若,聊闲话似地道:“意思就是我要成过亲,但没成成。”
方烛明脑袋忽有些迟钝,一时明白不过来。
郝可爱贴心地解释道:“我本要成亲,因为一些原因,故都没成。”
难道是因为你的容貌?
方烛明没有说出口,只纠结那个“都”字,遂问:“你成过几次?”
郝可爱想了想:“大概三次吧。”
方烛明简直要惊呆了。
“怎了?莫非你是看我险些成了三次亲,嫌我?”
方烛明听到“险些”这个字,又松了口气。
“险些”的意思,就是差一点,险些成了三次亲,意思就是差点成了三次亲,换个意思来说,就是她虽然差点成了三次亲,实际却是一次亲也没成过。
“没有嫌你。”
郝可爱不错眼地看着他,忽地笑了:“怪哉怪哉,明明是你有话要说与我,此刻又反是我说话与你听,哪里有这样的道理?”
可叹世上之事岂非也是这样子?明明该是这样子,却偏偏又变成那样子,谁也没法子预料。
方烛明先前想说的话此刻忽地又不急着说了,只忍不住问:”为什么没有没有成?”
郝可爱抿唇一笑:“我有一个原则。”
“什么原则?”
“不探人隐私。”
方烛明怔了一下,无话可说。
是了,当初他被追杀,逃难至山中被她所救,养伤那一段日子,她从来没有追问过他的名字、身世,也没有问过他为什么被追杀,他不说的,她从来不问。
她素日虽瞧起来疯疯癫癫,嬉皮笑脸,和谁都合得来,但心里却自有一条深渊,将她与所有人隔绝。你分明瞧见她在眼前对你笑,待要上前时,却忽地发现始终到不了她身边。
她就像天边那颗启明星,又遥远,又神秘,看得见,摸不着。
“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?不想说的话,我就要告辞了。”
“你要去哪里?”
郝可爱站起身,伸了个懒腰:“天下之大,何处不可去?何处去不得?”
她今日穿了一件藕荷色宽袍,柔顺乌发以一根同色发带随意挽着,腰间束一条浅绿织锦腰带,除此之外,再无多余装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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